段国春的小说:虚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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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、归途迷途

腊月二十八的深夜里,张旭扬把油门踩到底。新买的白色本田在盘山公路上划出弧光,仪表盘上的故障灯从东莞亮到韶关,像一串无声的嘲笑。  

车载收音机里放着过时的流行歌曲,歌词里唱着“我要飞得更高”,却被他烦躁地按掉。副驾驶座上躺着四个空红牛罐子,后备箱里塞着两盒发霉的月饼——那是三个月前厂里中秋发的福利。导航提示还有五公里到达清水镇时,他猛打方向盘拐进服务区,用最后三百块现金加满了油。加油站小妹扫过他起球的毛衣领口,扫码枪在车窗上敲了敲:“先生需要开发票吗?”

他摇摇头,掏出手机看了眼微信余额,又迅速按灭屏幕。车窗外,一辆满载返乡民工的大巴缓缓驶过,车窗里挤满疲惫的面孔。他突然想起三年前自己也是这样挤在返乡的大巴上,怀里抱着给父母买的保健品,心里盘算着年终奖该怎么分配。如今有了车,却比那时更窘迫。

二、虚标人生

村口老戏台下蹲着几个烤火的老汉,张旭扬摇下车窗的瞬间就后悔了。王瘸子浑浊的眼球突然发亮:“哟,张家娃开四个圈回来啦!”他张了张嘴,终究没说出这车标是借网贷时被改装的。后视镜里,他看见自己的脸被路灯照得惨白,眼下挂着两个青黑的眼袋,活像只被掏空的熊猫。

自家院墙外停着三辆电动车,二叔的二手奥迪居然换成了宝马X1。车门打开的刹那,他听见堂弟张旭鹏的笑声:“哥你这本田怎么连座椅加热都没有?”母亲从厨房小跑出来,围裙上沾着面粉,却先摸了摸车头冰凉的金属标。父亲站在门槛上,手里捏着根没点着的烟,目光在他和车之间来回逡巡。

“爸,妈,我回来了。”他打开后备箱,发霉的月饼在寒风中散发出一股酸味。母亲却像没看见似的,忙着对他说:“快进屋,菜饭已经熟了。”

三、年夜困局

年夜饭的蒸汽熏裂了墙上的财神年画。三杯白云边下肚,二叔的唾沫星子飞过炖鸡砂锅:“要我说现在跑运输才挣钱,隔壁村狗娃开货拉一个月就挣这个数!”张旭扬盯着对方比划的“八”字,想起上个月被扣的八百块工钱,筷子尖的鱼丸突然滚落在地。

父亲在桌下踢了他一脚:“旭扬在深圳管着二十多号人呢。”母亲配合着往他碗里堆红烧肉,油渍在景德镇瓷碗上晕开,像极了他网贷APP里不断扩散的逾期红点。表弟掏出镶金边的打火机,啪嗒一声点燃香烟:“哥,听说你们厂里年终奖发了好几个月?”

他低头扒饭,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。餐桌下,手机不停震动,是催债短信。他想起车间里那台永远修不好的机器,想起主管办公室里飘来的咖啡香,想起流水线上永远望不到头的产品。那些画面和眼前的觥筹交错重叠在一起,让他胃里一阵翻涌。

四、相亲闹剧

初二的太阳还没晒化瓦上霜,张旭扬就被拉去相亲。姑娘踩着过膝长靴跨进车门时,他闻到和车间主管同样的香水味。“听说张先生在福田有房?”女孩的睫毛膏在颠簸中晕染成乌云,他盯着后视镜里歪斜的“实习”标贴:“嗯……正在看。”

当姑娘要求去县里新开的星巴克时,变速箱突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。抛锚的瞬间,他看见倒车镜里追尾的五菱宏光车主——是初中辍学的同桌,正搂着怀孕的妻子往卫生院方向张望。女孩皱起眉头,掏出手机叫了辆滴滴:“张先生,要不改天再联系?”

他站在寒风中,看着女孩钻进网约车,想起自己为了这次相亲特意洗的车、打的蜡。手机里,相亲介绍人发来消息:“人家姑娘说感觉你不太诚实。”他苦笑着删掉对话框,抬头看见路边的广告牌:首付三万,安家深圳。

五、破晓突围

初五凌晨,张旭扬往行李箱塞进最后一件毛衣。母亲突然端着糖水蛋推门进来,碗底压着张农村信用社存折。“车要供不起就卖了,你爸在采石场……”他瞥见折子上每月15号的流水,那串数字刚好够填平他的车贷分期。母亲的手上还沾着面粉,指节粗大,掌心布满老茧。

“妈,我……”他张了张嘴,却看见母亲转身去整理腌菜坛子。那些坛子整整齐齐码在墙角,像一列沉默的士兵。母亲挑了两坛小的塞进他后备箱:“带去深圳吃,外面的哪有家里的香。”

引擎发动时惊飞了檐下麻雀,后视镜里的老屋迅速坍缩成小点。导航显示前方五十米调头,他却径直冲过结冰的岔路口。深圳方向的晨曦刺破雾霭,副驾座上母亲偷偷塞进的腌菜坛子,随着颠簸发出细碎的碰撞声。

在第一个服务区,他撕掉了改装的车标。露出的本田字母H被刮花了一半,像道愈合中的伤疤。手机在此时震动,网贷催收短信如常弹出,他却突然笑出声——后视镜里,沾满泥浆的车牌正隐约反着光,桂D后面的数字分明是0217,他生日。

服务区的广播里在放《常回家看看》,他关掉收音机,打开腌菜坛子。咸香的味道在车厢里弥漫开来,让他想起母亲站在灶台前的身影。手机又响了,这次是车间主管:“初八开工,记得准时到。”

他抹了把脸,发动车子。前方的路还很长,但至少这一次,他知道自己是谁。

【作者简介】段国春,云南云龙人,1996年9月参加工作,先后从事初中教育教学、政府部门文秘、新闻采编等工作,现为泸水市融媒体中心主任记者。